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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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段离)

我們用模模糊糊的哈語和顧客做生意,他們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後生意總會做成的。不擅于對方語言沒關係,擅於表達就可以了,若表達也不擅於的話就一定得擅於想像。而我一開始連想像也不會,賣出去一樣東西真是難於爬蜀道——你得給他從貨架這頭指到那頭:“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再從最下面一層指到最上面一層:“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折騰到最後,對方要買的東西也許只是一毛錢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來,我媽總是自以為是地去處理種種交流問題,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錯誤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錯誤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後總能變成正確的。我也就不好多說些什麼了。

也許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給理解錯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她對她的理解的表達不太準確——當然,也許是準確的,只是不適用於我的理解,沒法讓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給繞糊塗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如此複雜……這一切本來就很複雜嘛!大家卻如此簡單地活著,居然還一直過得好好的,什麼問題也沒有。太奇怪了,實在太奇怪了。

然後說雪兔。

有一個冬天的雪夜,已經很晚了,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幹活,偶爾說一些遠遠的事情。這時門開了,有人挾裹著濃重的寒氣和一大股霧流進來了。我們問他幹什麼來,這個看起來挺老實的人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於是我們就不理他了,繼續幹自己的活。他就一個人在那兒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後終於組織出了比較明確的表述:

“你們,要不要黃羊?”

“黃羊?”

——我們吃了一驚。

“對,活的黃羊。”

我們又吃了一驚。

我媽和建華就立刻開始討論羊買回來後應該圈在什麼地方。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已經商量好養在煤棚裡。

我大喊:“但是我們養黃羊做什麼啊?”

“誰知道——先買回來再說。”

我媽又轉身問那個老實人:“你的黃羊最低得賣多少錢?”

“十塊錢。”

——我們吃了第三驚。黃羊名字裡雖說有個“羊”字,其實是像鹿一像的美麗的野生動物,體態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對了!黃羊買回來後,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麵粉錢一直沒還……”

見我們一家人興奮成這樣,那個老實人滿意極了,甚至很驕傲的樣子。我媽怕他反悔,立刻進櫃檯取錢,並叮囑道:“好孩子,你們以後要再有了黃羊嘛,還給我家拿來啊,無論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別人家啊……去也是白去,這種東西啊,除了我們誰都不會要的……”——雖然很丟人,但要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假假地交待兩句的。便宜誰不會占啊。

給了錢後我們全家都高高興興地跟著他出去牽羊去了。

門口的雪地上站著個小孩子,懷裡鼓鼓的,外套裡裹著個東西。

“啊,是小黃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開。

“啊,是白黃羊呀……”

……

事情就這樣:那個冬天的雪夜裡,我們糊裡糊塗用十塊錢買回一隻野兔子,而要是別人的話,十塊錢最少也能買三隻。

這就是為什麼一開頭就拉扯那麼多有關理解誤區之類的話。溝通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問題啊!

不管怎麼說,買都已經買回來了,我們還是挺喜歡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塊錢買回來的!比那些三四塊錢的兔子袋們大到哪兒去了,跟個羊羔似的。而且還是活的呢,別人買回來的一般都是凍得硬邦邦的。

再而且,它還長著藍色的眼睛呢!誰家的兔子是藍眼睛?

但後來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藍眼睛,家兔才紅眼睛……

這種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確是像雪一樣白的,白得發亮,臥在雪裡的話一點也看不出來。但是聽說到了天氣暖和的時候,它的毛色會漸漸變成土黃色的,這樣,在戈壁灘上奔跑的時候,就不那麼扎眼了。

既然有著這麼高明的偽裝,為什麼還會是被抓住了?看來它還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傢伙實在太可惡了——後來我們一看到兔子後爪上被夾過的慘重傷痕就要罵那個老實人幾句。

我們有一個沒有頂的鐵籠子,就用它反過來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裡。我們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總是安安靜靜地呆在籠子裡,永遠都在細細地啃那半個凍得硬邦邦的胡蘿蔔頭。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時候還會把貨架上賣的爆米花偷去拿給它吃,還悄悄地對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啊……”——我在外面聽見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覺得這兔子真的好可憐。又覺得外婆也好可憐……天氣總是那麼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緊緊偎在火爐邊,哪也不敢去。自從兔子來了以後,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間走動走動。經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來的路上小心地扶著牆走,遍地冰雪。她有時候會捂著耳朵,有時候會袖著手。

冬天多麼漫長。

但是我們家裡多好啊,那麼暖和,雖然是又黑又髒的煤棚,但總比呆在冰天雪地裡舒服多了。而且我們又對它那麼好,自已吃什麼也給它吃什麼,很快就把它養得胖胖的,懶懶的,眼珠子越發亮了,幽藍幽藍的。要這時有人說出“你們家兔子炒了夠吃幾頓幾頓”此類的話來,我們一定恨他。

我們真的太喜歡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讓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話,外面那麼冷,又沒有吃的,它也許會餓死的。要是被村子裡的人逮住的話就更不妙了,反正我們就覺得只有我們家才會好好地對它。

我媽常常把手從鐵籠子的縫隙裡伸進去,慢慢地撫摸它柔順乖巧的身子,它就輕輕地發抖,深深地把頭埋下,埋在兩條前爪中間,並把兩隻長耳朵平平地放了下來。在籠子裡它沒法躲,哪兒也去不了。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啊,怎樣才能讓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暖和了,雖然外面還是那麼冷,但冬天最冷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也驚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漸漸紮出了的灰黃色毛來——它比我們更迅速、更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來臨。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候,突然有一天,這只性格抑鬱的兔子終於還是走掉了。

我們全家人真是又難過,又奇怪。

它怎樣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裡去呢?村子裡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人和狗,它到哪裡找吃的呢?

我們在院子周圍細細地搜尋,走了很遠都沒能發現它。

後來又過去了很長時間,每天出門時,仍不忘往路邊雪堆裡四處瞧瞧。

我們還在家門口顯眼的地方放了塊白菜,希望它看到後能夠回家。後來,竟然一直都沒人把那塊已經凍得邦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個鐵籠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處,好像它還在等待有一天兔子會再回來——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樣,再從籠子裡突然地冒出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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