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洗衣服實在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首先,能有機會出去玩玩,不然的話就得呆在店裡拎著又沉又燙的烙鐵沒完沒了地熨一堆褲子,熨完後還得花更長的時間去一條一條釘上扣子,牽好褲腳邊。
其次,去洗衣服的時候,還可以趴在河邊的石頭上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不過有一次我正睡著呢,有一條珠光寶氣的毛毛蟲爬到了我的臉上,從那兒以後就再也不敢睡了。
洗衣服的時候,還可以跑到河邊附近的氈房子裡串門子、喝優酪乳。白柳叢中空地上的那個氈房子裡住著的老太太,漢話講得溜溜的,又特能吹牛,我就愛去她那兒。最重要的是她家做的優酪乳最好最黏,而且她還捨得往你碗裡放糖。別人家的優酪乳一般不給放糖的,酸得整個人——裡面能把胃擰成一堆,外面能把臉擰一堆。
還可以兜著那些髒衣服下河逮魚。不過用衣服去兜魚的話——說實在的,魚鱗也別想撈著半片兒。
此外還可以好好洗個澡。反正這一帶從來都不會有人路過的,牧民洗衣服都在下游橋邊水匣那兒,拉飲用水則趕著牛車去河上游很遠的一眼泉水邊。只有一兩隻羊啃草時偶爾啃到這邊,找不到家了,急得咩咩叫。
夏天真好,太陽又明亮又熱烈,在這樣的陽光之下,連陰影都是清晰而強烈的,陰影與光明的邊緣因為銜含了巨大的反差而呈現奇異的明亮。
四周叢林深密,又寬又淺的河水在叢林裡流淌,又像是在一個秘密裡流淌——這個秘密裡面充滿了寂靜和音樂……河心的大石頭白白淨淨、平平坦坦。
我光腳站在石頭上,空空蕩蕩地穿著大裙子,先把頭髮弄濕,再把胳膊弄濕,再把腿弄濕,風一吹過,好像把整個人都吹透了,渾身冰涼,好像身體已經從空氣裡消失了似的。而陽光滾燙,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動,抬起頭來,卻一片靜止。我的影子在閃爍的流水裡分分明明地沉靜著,它似乎什麼都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很奇怪地存在於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鐘都停留在剛剛從夢中醒來的狀態中,一瞬間一個驚奇,一瞬間一個驚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這裡,又平凡又激動。
夏天的那些日子裡,天空沒有一朵雲,偶爾飄來一絲半縷,轉眼間就被燃燒殆盡了,化為透明的一股熱氣,不知消失到了哪裡。四周本來有聲音,靜下來一聽,又空空寂寂。河水嘩嘩的聲音細聽下來,也是空空的。還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裡的陰影中時,它還是閃著光的,可到了陽光下卻透明而蒼白,指尖冰涼。我伸著手在太陽下曬了一陣後,皮膚開始發燙了,但分明感覺到裡面流淌的血還是涼的。我與世界無關。
在河邊一個人呆著,時間長了,就終於明白為什麼總是有人會說“白花花的日頭”了,原來它真的是白的!真的,世界只有呈現白的質地時,才能達到極度熱烈的氛圍,極度強烈的寧靜。這種強烈,是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最輕微的碰觸都無力承受的。我們經常見到的那種陽光,只能把人照黑,但這樣的太陽,卻像是在把人往白裡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為止……那種陽光,它的熾熱在你經驗中的現實感覺之外熾熱。河水是冰冷的,空氣也涼幽幽的,只要是有陰影的地方就有寒氣嗖嗖嗖地竄著……可是,那陽光卻在這清涼的整個世界之上,無動於衷地強烈熾熱著……更像是幻覺中的熾熱。它會讓人突然間就不能認識自己了,不能承受自己了。
——於是,一個人在河邊呆時間長了,就總會感到怪怪地害怕。總想馬上回家看看,看看有多少年過去了,看看家裡的人都還在不在。
總的來說呢,河邊還是令人非常愉快的。河邊深密的草叢時刻提醒你:“這是在外面。”——外面多好啊,在外面吃一顆糖,都會吃出比平時更充分的香甜。剝下來的糖紙也會覺得分外地美麗——真的,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糖紙的,好像這會兒才能有格外的心情去發現設計這糖紙的人有著多麼精緻美好的想法。把這鮮豔的糖紙展開,撫得平平的,讓它沒有一個褶子,再把它和整個世界並排著放在一起。於是,就會看到兩個世界。
我把這枚糖紙平平展展放在路邊,每天都會經過幾遍,每次都看到它仍鮮豔地平擱在那兒,既無等待,也無拒絕似的。時間從上面經過,它便開始變舊。於是我所看到的兩個世界就這樣慢慢地,試探著開始相互進入。
河水很淺,裡面的魚卻很大,而且又大又賊的,在嘩啦啦的激流中和石縫中,很伶俐地、遊刃有餘地竄行,像個幽靈。你永遠也不能像靠近一朵花那樣靠近它,仔細地看它那因為浸在水中而清晰無比的眼睛。
相比之下,百靈鳥則是一些精靈。它們總是沒法飛得更高,就在水面上、草叢裡上竄下躍的,有時候會不小心一頭撞到你身邊。看清楚你後,就跳遠一點兒繼續自己一個人玩。反正它就是不理你,也不躲開你。它像是對什麼都驚奇不已,又像是對什麼都不是很驚奇。它們都有著修長俊俏的尾翼,這使它們和渾圓粗短的麻雀們驕傲地區分開了。另外它們是踱著步走的,麻雀一跳一跳地走;它們飛的時候,總是一起一躍,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蜻蜓點水一般優雅和歡喜,麻雀們則是一大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就竄得沒影兒了。
另外聽說這林子裡蛇也很多,幸虧我從來沒碰上過。
另另外這林子裡活著的小東西實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們,又一個也找不到了。林子密得似乎比黑夜更能夠隱蔽一些東西。我也確在河邊發現過很多很多的秘密,但後來居然全忘記了!唯一記得的只有——那些是秘密……真不愧是秘密呀,連人的記憶都能夠隱瞞過去。
還有那麼多的,各種各樣的美麗植物,有許多都能開出令人驚異的小花。那些小花瓣的獨特形狀和細緻的紋路圖案,只有小孩子們的心思才能想像得出來,只有他們的小手才畫得出。花開成這樣,一定都有著它自己長時間的,並且經歷曲折的美好意願吧?
再仔細地看,會發現這些小花們和周圍的大環境雖然一眼看去很協調,其實,朵朵都在強調不同之處。似乎它們都很有些得意的小聰明,都暗自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但是由於它們太過天真了而太過微弱;而又由於太過固執,而太過耀眼。它們更像是一串串帶著明顯情緒色彩的嘆號、問號和省略號,標在渾然圓滿的自然界的暗處……真的,我從沒見過一朵花是簡單的,從沒有見過一朵花是平凡的。——這真是令人驚奇啊!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和心思,讓這個世界既能產生磅礴的群山、海洋和森林,也能細緻地開出這樣一朵小花兒?
這些花兒,用花瓣團團握住一把秘密。又耐心地,以形狀和色彩巧妙地區分開雄蕊和雌蕊。湊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會發現它大部分都是由某種“透明質地”構成的:粉紅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淺黃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則輕微地、提醒似地,閃著光芒。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間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帶有些微影像的光芒……一朵花所能閃爍出的光,也許連一指遠的地方都照不亮,但卻是它所呈現出的種種美麗中,最神秘誘人的一部分。
更奇妙的是花還有香氣,就算是沒有香氣的花,也會散發清鬱的、深深淺淺的的綠色氣息:淺綠色的令人身心輕盈,深綠色的令人想要進入睡眠……哎!花為什麼會有香氣呢?花能散發香氣,多麼像一個人能夠自信地說出愛情呀!真羡慕花兒。但我對這些花兒們的瞭解也只不過是在以自己的想法進行胡亂揣測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東西只有它或明顯或深藏的美麗。並且就用這美麗,封死了一切通向它的道路。我們多麼不瞭解花呀!尤其是想到,遠在人類誕生之前,世上就有花了,人類消亡以後,花仍將一成不變開遍天涯……便深深感覺到孤獨的力量是多麼深重巨大。我們和世界無關……
還有那些沒什麼花開的植物們,深藏自己美麗的名字,卻以平凡的模樣在大地上生長。其實它們中的哪一株都是不平凡的。它們能向四周抽出枝條,我卻不能;它們能結出種子,我卻不能;它們的根深入大地,它們的葉子是綠色的,並且能生成各種無可挑剔的輪廓,它們不停地向上生長……所有這些,我都不能……植物的自由讓長著雙腿的任何一人都自愧不如。首先,綠色就是大地上最廣闊、最感人的自由呀!當我們看到綠色,總是會想:一切都不會結束吧?然後就心甘情願地死去了。這一切多麼巨大,死去了都無法離開它……真的,一株亭亭地生長在水邊的植物,也許就是我們最後將到達的地方吧?
石頭們則和我一般冥頑。雖然它們有很多美麗的花紋和看似有意的圖案。可它是冰冷的,堅硬的,並且一成不變。哪怕變也只是變成小石頭,然後又變成小沙粒。最後消失。所有這一切似乎只因為它沒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它在浩大的命運中什麼都不驚訝,什麼都接受。而我呢,我什麼都驚訝,什麼都不接受,結果,我也就跟一塊石頭差不多的。看來,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所知的那樣。我所知的那些也就只能讓我在人的世界裡平安生活而已。
在河邊,說是從沒人經過,偶爾也會碰到一個。我不知道他是誰,我當然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在對岸沖我大聲地喊著什麼,水流嘩啦啦地響個不停,我站起身認真地聽,又撩起裙子,踩進水裡想過河。但是他很快就說完轉身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剛剛錯過了什麼。
還有人在對岸飲馬,再騎著馬涉水過來。他上了岸走進樹林裡,一會兒就消失了。我想循著濕濕的馬蹄印子跟過去看一看,但又想到這可能是一條令人通往消失之處的路,便忍不住有些害怕。再回頭看看這條河,覺得這條河也正在流向一個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個最大的消失處,整個世界在我這裡消失,無論我看見了什麼,它們都永不復再現了。也就是說,我再也說不出來了,我所能說出來的,絕不是我想說的那些。當我說給別人時,那人從我口裡得到的又被加以他自己的想法,成為更加遙遠的事物。於是,所謂“真實”,就在人間擁擠的話語中一點點遠去……我說出的每一句話,到頭來都封住了我的本意。
真吃力。不說了。
就這樣,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光裡,身體自由了,想法也就自由了。自由一旦漫開,就無邊無際,收不回來了。常常是想到了最後,已經分不清快樂和悲傷。只是自由。只是自由。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死去的,到那時,我會在瞬間失去一切,只但願到了那時,當一切在瞬間瓦解、煙消雲散後,剩下的便全是這種自由了……只是到了那時,我憑籍這種自由而進入的地方,是不是仍是此時河邊的時光呢?
——總之,到河邊洗衣服的話,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想就怎麼想。至於洗衣服就是次要的事的了,愛洗不洗,往水裡一扔,壓塊石頭不讓水沖走。等玩夠了回來,從水裡一撈,它自己就乾淨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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