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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之城

我愛紐約

   一直想找回《巴黎我愛你》再看一遍才寫《紐約我愛你》。光碟是找出來了,可惜實在抽不出時間在家重看,忍不住了,先下筆了。

在家看戲似乎 變成一樁愈來愈困難的事情,稍有餘閒留在家裏,如果不是把眼睛盯著電腦螢幕,便必是拿著遙控器左按右按瀏覽全球新聞增加自己對國際局勢的認識瞭解以免跟沈 旭暉距離愈來愈遠。唯有出門在外,跑到戲院把自己困住兩個鐘頭始能靜心看完一齣電影。這還需要是好片,若稍爛,捨不得浪費生命,乾脆提早離座。

之 前一次提早離場的經驗是三個星期前看尊特拉華達和羅賓威廉斯的那套爛喜劇。看了不到一半,大女孩嚷著受不了老套公式而要急著回家,於是她先走;再過十分 鐘,輪到我受不了了,我也走了,剩下大女孩的母親獨自把片看完。她最仁慈,說這是「尊重電影」。我不同意,但也尊重她;至少是強迫不了她。

《紐約我愛你》當然不是趕人離散的電影,剛相反,是看後意猶未盡,把每個鏡頭每段字句都看完了才依依不捨地起座。 這麼愛,或許有三分不是愛這電影而是喜歡紐約,或應說,喜歡大城市的微細傳奇;導演拍出了這股魅力氣氛,自應贏得溫柔掌聲。

導 演到底拍出了什麼呢?我說是拍出了摩天大樓下的人際奇蹟。十多段獨立故事,短至一分鐘,長至廿來分鐘,都是精緻小品,像不同顏色的織布圖案,或沉暗或綺 麗,各有紋路,總導演透過把它們串連起來成為一襲叫做「奇蹟」的華衣,旁人看上去,徹頭徹尾是一件完整的衣服,這便是技藝,這也是功力。

為什麼叫做「奇蹟」?

十 多段故事雖然各有情節,但主題其實都是指向人與人的相遇與分離,然後,是再相遇,或許,又會再分離。在繁華紐約的高樓之下,在下個街角轉彎處會遇見什麼 人,誰都說不準。碰見了,且慢高興,下一分鐘說不定已經離開;分散了,別太沮喪,下一分鐘可能再度遇見。無數的分分合合如無數細沙聚集成一個城市,愛恨其 中,很快,我們便過完了一輩子。

 

見証者

《紐約我愛你》有一段老夫妻的小故事特別討人歡喜。

老,真的老,大概七八十歲了,老到連走路也顫抖搖擺,連走幾級樓梯也氣喘咻咻,彷彿風一吹,即倒下,站在生命盡頭的懸崖前,任何一個小步皆有可能是最後一步。

但也因為夠老,兩人之間的關係便累積了特定的厚度,穩住了整齣戲,令整部電影未至於僅有浮花浪蕊的絢麗炫目。老有老的好,是得來不易的資格履歷。

這 對老夫妻走在紐約街頭,邊走邊說話,叨叨絮絮,相互鬥嘴,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芝麻綠豆的煩惱,把仍然沉醉於上一段浪漫情節的觀眾逗得轉醒過來,哈哈 大笑。但笑聲必然是感動的,因為看戲不止於用耳朵而也得用上眼睛,所以觀眾能夠看見銀幕上的演員的溫馨眼神,當老夫妻互用語言調侃甚至嘲諷,其所流露的目 光卻仍然溫暖無比,那是誠摯的關愛,打從心底湧起發出,欲掩無從,騙不了人,包括對方和自己。

正因以關愛打底,嘴巴上的尖酸刻薄便不再是攻擊而只是試探,彼此假裝激怒對方或被對方激怒,看看對方有沒有反應或自己有沒有反應;如果不再在意,便是死水一潭,那將非常恐怖,因為老夫妻剩下的唯有彼此了,如果不再怒不再氣不再動容,他們的世界便是真的枯萎。

愈老的人往往愈需要爭辯,爭辯成為生命力的燃燒火種,讓他們感覺到自己仍然活著,對方仍然活著,彼此仍然願意為對方活著。

然 而這段戲最感人的並不止於鬥嘴。而是老夫妻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沙灘旁,並肩而站,縱目遠眺。他們在紐約這個繁華與陰暗並存的城市愛過了戀過了哭過了笑過 了,這些經驗統統成為了紐約故事,有沒有人再記得再提起都不重要,唯一要緊的是他們自己明白,站在這頭,跟身邊的人,一起享受眼前的一刻沉靜。他們是自己 的見證,銀幕下的觀眾卻是他們的見證,共同確認這份得來不易的堅持與執著。

因為額外難得,所以加倍珍惜,付過的代價都不算數了,眼前的擁有才最實在。這不是紐約的集體奇蹟而是你的個人傳奇,觀眾成為感動的見證者,久久難忘。

吐煙的姿勢

《紐約我愛你》的Maggie Q演得真好,甚至比舒淇有過之無不及。

舒淇亦是好的,素顏上陣,演活了紐約唐人街的一位苦情女子,但畢 竟她的眉頭眼額太精明尖銳,演苦情戲額外吃力,還需要努力壓抑隱藏。Maggie Q在戲裡演的是夜街浪女,風情萬種,煙視媚行,徹頭符合她的既有形象,而且說的是母語英文而非結結巴巴的廣東話或廣腔國語,自然如真,展現她前所未有的好 戲份,雖然短,卻夠深刻。

演戲如做人,要緊的,是找對戲碼。

看Maggie Q那段,動容於她的吐煙姿勢。右手肘輕輕彎起,指尖之間夾著香煙,細長的手指飛揚向上宛如芭蕾舞者之昂然踮腳,把觀眾的視覺神經拉得繃緊。於是,緊身迷你 裙塑起了一道誘人的腰彎弧線,腰之上,手肘手指又雕刻出另一道弧形軌跡,而當觀眾把眼睛由低往上望去,兜了好幾轉,還幾乎目眩迷路。然而當淡淡的煙氣從她 的紅唇緩緩呼出,好像森林裡的黃昏迷霧,召喚觀眾毋懼迷途之險繼續前行,極想極想像魚兒溯潮般挪擺到上游終點,把她的潮濕舌頭當作枕頭,躺下睡去,做個甜 夢。

但這是很艷情卻又是極滑稽的一段戲。Maggie Q的角色是風塵女郎,站在街頭抽煙,男子不察,欲予勾引,對她百般言語挑逗,極露骨之能事,猶如把催情藥融在水裡,仰頸喝下,皮燒骨熱,口乾舌燥。 Maggie Q也是有反應的,而且把反應演活出來,眼神邊聽邊發亮,從剛開始的無動於衷到後來的春潮流轉,充分表現了心底的荷爾蒙秘密。然而峰迴路轉,她對男子自揭身 分,說,你講得很好,跟你上床肯定快樂,可惜我是專業的,要收錢,如果你有錢而且肯付錢,才找我;免費免談。

竟是如斯掃興。用鈔票買得到的東西便構不成挑戰。如一桶冷水淋頭,浪漫再見,回家睡覺可也。

不禁記起許多年前讀過的台灣新聞。男子迷戀鄰居女子胴體而強姦被捕,事後始知女子是妓,男子跪地抱頭痛哭,早知不必如此費勁。其實城市永遠有著太多的不可知以及未知,所以永遠有著冒險刺激。輸了只好認了,誰叫你不是好人。

不嫌短

麥狄倫在《紐約我愛你》裡演一個小奸小壞的小角色,穿插出現於不同故事片段裡,或是談情,或是說愛,或是偷雞摸狗,瘦削的身影在城市高樓的縫隙間跳躍走動,找尋自己的城市生活,亦替城市生活拓建了情節版圖。

有一場戲我特有感覺:麥狄倫午夜坐在咖啡店內,一個杯子,一支筆,一張紙,獨自無所事事地亂想亂畫。咖啡店是安靜的,燈光昏暗,窗外飄雨,行人寥落,這樣的氣氛足讓你安坐整夜捨不得離開。

在 美國讀書時,曾有不少夜晚都在這樣的咖啡室坐過通宵,那時年輕體力好,熬夜不成問題,寫論文至兩點左右,開車到酒吧喝一兩杯,四點左右轉到咖啡店吃碟薄餅 或三文治再用一杯連一杯的熱咖啡配送,六七點回家倒頭大睡至下午,睡醒又是另一個寫作長夜。美國中西部的冬天日短夜長,非如此難以排遣壓力時光。

然 而令我獨有感覺的倒不是因為勾動回憶,而是麥狄倫鄰座坐著一位女子,桌上擺著一部攝錄機,鏡頭面向窗外街景,他趁她短暫離座時,偷跑到街上對著鏡頭裝出一 番鬼臉。女子回來時,麥狄倫已經走開,她不知道他已在她的生活裡留下影像,直到電影結束,他的鬼臉片段被播放展示於牆壁之上(女子應是藝術系學生吧?錄像 應是她的課堂作業吧?),陌生人的偶然交集遭定影為視覺美學,證明瞭城市人的偶遇畢竟不會全無意義。

這或是城市生活的最大曖昧趣味。彼此陌 生意味互不干涉,營造了自由,但在流動的城市裡陌生人常有機會匆匆現身然後消失於彼此的視線內、影像裡、記憶中、軌跡上,因為難以預測,遂挑發了額外刺 激。現身之後,何時再能遭遇已經無人能知了,我們是彼此生命織錦上的圖案,或濃或淡,而真實的紋理到底是何模樣,許多時候根本無法自知。

舒淇與洋人的另一段生死錯會當然是另一例子。城市陌生人的分分合合總是傳奇,《紐約我愛你》諸導演各自用幾分鐘去說一段故事,已很足夠了,僅是長度本身已經銘印著城市生活的文學暗喻。城市情愛,不嫌短,只怕悶。

中年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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