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下)
(攝影/段离)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現在籠子了…… 那時候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吧,我們脫掉了棉衣,一身輕鬆地幹這幹那的。窗戶上蒙的氊子呀,塑膠布呀什麼的也都扯了下來,沉重的棉門簾也收起來卷在床底下。我們還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來的煤塊重新碼了碼。 就在這時,我們才看到了兔子。 順便說一下,煤房的那個鐵籠子一直扣在暗處角落裡的牆根處,定睛看一會兒才能瞧清楚裡面的動靜,要是有兔子的話,它雪白的皮毛一定會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們從籠子邊過來過去了好幾天,才慢慢注意到裡面似乎有個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麼死掉的東西。它一動不動蜷在鐵籠子最裡面,定睛仔細一看,這不是我們的兔子是什麼!它原本渾身光潔厚實的皮毛已經給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髒,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東西,但還是斗膽伸手進去摸了一下——一把骨頭,只差沒散開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看上去這身體也絲毫沒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跡像。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東西,這種將死未死的才更可怕,總覺得就在這樣的時刻,它的靈魂最強烈,最怨恨似的。我飛奔跑掉了,告訴我媽後,她急忙跑來看—— “呀,它怎麼又回來了?它怎麼回來的?……” 我遠遠地看著她小心地把那個東西——已經失蹤了一個月的兔子抱出來,然後用溫水觸它的嘴,誘它喝下去,又想辦法讓它把我們早飯時剩下的稀飯慢慢吃了。 至於她具體怎麼救活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實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邊看著都發毛……實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邊的東西,一定有自己罪孽在裡面…… 不過好在後來我們的兔子還是掙扎著活了過來,而且還比之前還更壯實了一些,五月份時,它的皮毛完全換成土黃色的了,在院子裡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追著我外婆要吃的。 現在再來說到底怎麼回事——我們用來罩住那只兔子的鐵籠子沒有底,緊靠著牆根,於是兔子就開始悄悄地在那裡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亂七八糟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誰知道鐵籠子後面黑咕隆咚的地方還有一個洞呢?我們還一直以為兔子是從鐵籠子最寬的那道欄柵處擠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個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進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頭,又手持掏爐子的爐鉤進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頭!後來,他們用了更長的一截鐵絲捅進去,才大概估計出這個小隧道約有兩米多長,沿著隔牆一直向東延伸,已經打到大門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真是無法想像——當我們圍著溫暖的飯桌吃飯,當我們結束一天,開始進入夢鄉,當我們面對其它的新奇而重新歡樂時……那只兔子,如何孤獨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著饑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堅持重複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整整一個月,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不知道在這一個月裡,它一次又一次獨自面對過多少的最後時刻……那時它已經明白生還是不可能的事了,但繼續在絕境中,在時間的安靜和靈魂的安靜中,深深感覺著春天一點一滴的來臨……整整一個月……有時它也會慢慢爬回籠子裡,在那方有限的空間裡尋找吃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一滴水也沒有。它只好攀著欄柵,啃咬放在鐵籠子上的紙箱子(後來我們才發現,那個紙箱底部能被夠著的地方全都被吃沒了),嚼食滾落進籠子裡的煤碴(被發現時,它的嘴臉和牙齒都黑乎乎的……)……可是我們卻什麼也不知道……甚至當它已經奄奄一息了好幾天後,我們才慢慢發現它的存在…… 都說兔子膽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實是勇敢的,它的死亡裡沒有驚恐的內容。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饑餓、絕境。直到彌留之際,它始終那麼平靜淡漠。面對生存命運的改變,它會發抖,會掙扎,但並不是因為它害怕,而僅僅因為它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已。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麼呢?萬物都在我們的想法之外存在著,溝通似乎是絕無可能的事。怪不得外婆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喲……” 我們生活得也多孤獨啊!雖然春天已經來了……當兔子滿院子跑著撒歡,兩隻前爪抱著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樣又啃又拽——它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它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覺著生命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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